《石库门·夜来香》前言

    上海是由大大小小弄堂编织而成的世界,弄堂好比城市的经线和纬线,城市边界划到哪里,弄堂就延展至哪里。弄堂又好比城市肌体内的血脉与经络,弄堂通,城市通,弄堂人丁兴旺,城市就活跃,就健康,就欣欣向荣,活色生香。

    现在,不用我说了吧,弄堂正在退出历史。它成了废墟,成了遗址,成了陌生而盛气凌人的高楼,我们唯一能做的,就是将弄堂刻录在记忆深处。

    弄堂生活是市民社会的映射,真实而生动,荡漾着热烘烘的世俗趣味。各地方言在弄堂里通用,生活习惯在弄堂里形成,公共规则在弄堂里产生,它们是约定俗成的,就像小孩子的游戏,可以延续好几代人。弄堂生活最让人兴奋的是它的鸡犬相闻,隔窗相呼,少有隐私,不必设防,前门进后门出,坐下来就喝茶,大家都是一根藤上结的瓜。共呼吸,同命运,说的就是弄堂生态。弄堂让人感动的是相濡以沫,彼此关切,在艰难时世,邻里之间的一声问候,就能化作再坚持一下的动力。当然,弄堂里总会有那么几个狠脚色,他们锱铢必较、损人利己、虚张声势,是人人避而远之的麻烦制造者,不过规则的底线也不敢随意击破,他们知道与规则作对就是与众人作对,大家知根知底,你要是乱来,以后还做不做人?所以在人妖颠倒的混乱年月,弄堂规则基本没有受到大的破坏。一旦风平浪静,规则又浮出水面。现在大家都走出弄堂,来到异样的空间,生活在继续,弄堂规则遭遇了似是而非的国际规则,有些零乱,有些模糊,有些迷茫。

    大家对弄堂生活的怀想,并非执意要回到那个空间、那个岁月,而是希望以弄堂生活的经验为底本,经过一番沉淀发酵,提炼成温馨的记忆。你看看当下,表面风光,内心沧桑,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弄堂里的市民生态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?大家心有不甘。

    这也是我奉献这本书的理由。

    当然,上海的弄堂有共性,也有个性。每一条弄堂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世界。更何况弄堂所在的那个区域,不可避免要受到地域文化和历史渊源的影响。我出生在原卢湾区,35岁前都生活在一条很短的、却饶有趣味的小马路上,第一份工作是在黄浦区,现在居住在原南市区,我将这三个区域都视为故园。现在这三个区合并成了黄浦区。在外人眼里,这是上海的城市中心、繁华地段,但是真正的上海人是有资格会心一笑的。这里的文化是庞杂的、多元的,我们所说的海纳百川,最先体现在这个区域。一百多年前,南市区是华人集中居住、谋生的区域,城墙内外,黄浦滩头,阡陌纵横,河道网布,经济繁荣,人文精萃。尤其是老城厢,经过七百余年的经营,在城隍庙、沉香阁、白云观、文庙、关帝庙、先棉祠、校场、同行会馆等摩肩接踵之处,弥散着浓烈的人间烟火。这里的每条街巷都对应一种业态,代表了自然经济内循环的序列,这里是达官贵人的归隐之地,私家花园曾经多达数十个。黄浦区是英租界,冒险家的乐园,商业文明发达,追求效率,遵守契约,讲求信用,以资本扩张为荣耀,与世界接轨最为敏感和迅速。煤气房、自来水、救火会、发电厂、电报电话、电影电台、西式医院、西式学校、会审公廨、新闻出版、银行洋行、证券期货等等,上海近代化的许多“第一”在这里落地。这里还有外侨俱乐部、跑马场、电影院、番菜馆、四大公司、大世界、舞厅、洋泾浜英语、会乐里等,一半是海浪滔滔,一半是火焰熊熊。卢湾区是法租界,法国人注重文化先导,追求浪漫情调,虽然也参照了西方的种种制度,但与英租界资本为王的强横做法大有不同,这里弹性更大,缝隙更宽,强调人居环境的优雅、文化艺术及宗教的渗透影响。这里有顾家花园、有轨电车、法文书馆、中法学堂、国际社区、白俄以及罗宋大餐、“中国最大最好的医院”广慈医院、帮会、上海美专、国立音专……还有《新青年》编辑部、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团中央机关和中共“一大会址”。区域性的文化差异,导致城市规划、社会发展、经济建设以及居民的集体性格与行为方式等方面,都有了明显的不同,这也是历史学家值得深入研究的题目。 

    一百多年后的今天,经过两次大动作,三个区整合为一个区。主流话语认为这是上海经济发展、社会保障的需要,而在民众心中却不免要泛起阵阵伤感的涟漪。老百姓在城市大变局的时间节点上尚存一些担忧,最为关切的就是历史风貌的消逝,弄堂生态的瓦解,区域文化特性的湮没或被所谓“国际化”的表象所覆盖。 

    这个……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有多大关联呢?如果单纯从衣食住行来说,或许影响不大,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上海人在精神方面的诉求越来越强烈,对“我从哪里来”这样的哲学命题也相当关切。地图可以重建历史,但区域文化的时空边界在哪里,上海人心里很清楚。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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